今天中午，在《绿皮书》获得( dé)奥斯卡最佳影片的那一( yī)刻，推特就炸锅了。一位黑( hēi)人编剧Ira发推吐槽：“《绿皮书( shū)》？我看更像是‘白皮’书。”目前( qián)这条推已经获得超过四( sì)万个赞。接着他还说了一( yī)句：“《撞车》正在目睹《绿皮书( shū)》取代它成为最逊的奥斯( sī)卡赢家。”
美国主流媒体当( dāng)然也是一片嘘声，但深度( dù)评论大概得等到明天见( jiàn)报了。《纽约时报》只是在推( tuī)特转发了一篇上个月奥( ào)斯卡提名名单出炉时的( de)长评，标题是《 为什么奥斯( sī)卡持续沉迷于种族和谐( xié)的幻想之作？ 》。倒是《洛杉矶( jī)时报》准备充分，率先刊出( chū)了一篇事先写好的 长评( píng) ，用的就是本文的标题。它( tā)的作者是曾任今年柏林( lín)电影节评委的知名影评( píng)人Justin Chang。
不过我还是更同意Ira的( de)看法，《绿皮书》不是自《撞车( chē)》以来最逊，而是比《撞车》更( gèng)逊。注意，我们说的不是这( zhè)两部影片本身质量的好( hǎo)歹，而是它们作为奥斯卡( kǎ)最佳影片的名不副实。我( wǒ)自己都毫无保留地承认( rèn)这两部电影是好看的，但( dàn)是它们拿到最佳影片是( shì)缺乏说服力的。
拿一些数( shù)据来说话。第一，《绿皮书》的( de)Metascore分数（代表权威影评人的( de)评价）是自《撞车》以来历年( nián)最佳影片里最低的，两片( piàn)同为69分，其他13部的平均分( fēn)为90分；第二，《绿皮书》是有史( shǐ)以来（不考虑最早期的两( liǎng)部）第三部连最佳导演提( tí)名都没拿到的最佳影片( piàn)，另外两部分别是1989年的《为( wèi)黛西小姐开车》（与本片主( zhǔ)题相似）和2012年的《逃离德黑( hēi)兰》（被普遍认为是遗珠）；第( dì)三，《绿皮书》是有史以来（不( bù)考虑最早期的几部）获得( dé)提名奖项数量最少的最( zuì)佳影片，与1977年的《安妮·霍尔( ěr)》和2006年的《无间行者》一起垫( diàn)底。
此外，虽然两片同样获( huò)得了奥斯卡最佳原创剧( jù)本，但《撞车》有包括BAFTA和编剧( jù)公会在内的12项大小最佳( jiā)剧本奖的加持，可谓实至( zhì)名归；而《绿皮书》只有包括( kuò)由几十名好莱坞外籍记( jì)者评选的金球奖在内的( de)4项最佳剧本奖，跟《宠儿》还( hái)有《第一归正会》的战绩比( bǐ)差远了。
我无意搜集更多( duō)的数据，光是把上述几项( xiàng)数据合在一起，《绿皮书》作( zuò)为一部影评人评价相对( duì)很差、拿到奥斯卡提名奖( jiǎng)项数量很少且没有拿到( dào)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而( ér)其获得的最佳原创剧本( běn)也根本不能打、如果跟那( nà)些获奖大片比票房也无( wú)法望其项背的奥斯卡最( zuì)佳影片，我只能说它是最( zuì)逊的奥斯卡赢家。
退一万( wàn)步说，其实这些数据都不( bù)重要。《绿皮书》的获奖真正( zhèng)让人感到不快的地方，还( hái)是在于它的主题本身。《撞( zhuàng)车》当年再怎么被吐槽，它( tā)探讨道德冲突的主题是( shì)无可指摘的，只是跟反映( yìng)禁忌的牛仔同性之爱的( de)《断背山》比起来，太“安全”了( le)。而《绿皮书》不仅是“安全”的( de)，借《后种族的黑人绿皮书( shū)》作者Jan Miles前两天在《华盛顿邮( yóu)报》上所发表 评论 的用词( cí)——它更是“危险”的。他认为，这( zhè)种通过一个好心白人的( de)视角来讲述种族主义历( lì)史的影片，比伤害造成的( de)危害还大。
即便到了2019年的( de)今天，系统性的种族歧视( shì)在美国也仍然是普遍存( cún)在的现象和问题，更何况( kuàng)是半个世纪前美国的保( bǎo)守南部？那时候的氛围比( bǐ)现在要恶劣许多，事实上( shàng)南部白人对黑人的歧视( shì)及做派也远比电影里表( biǎo)现得要残酷和黑暗。但编( biān)剧却有意弱化了黑暗面( miàn)，用喜剧的形式化危险于( yú)无形，让整个故事有惊无( wú)险，最后来个白黑一家亲( qīn)的美好结局。说好听点，这( zhè)是一种艺术创作，说难听( tīng)点，这就是在粉饰太平。
如( rú)果创作者要追求和呼唤( huàn)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大可( kě)以全然地虚构一个故事( shì)，可偏偏本片最大的宣传( chuán)点就是——它基于一个真实( shí)的故事。对此，Donald Shirley的后人站了( le)出来，说这个故事有太多( duō)不真实的地方，现实中的( de)Don压根就没有把Tony当朋友。本( běn)片的第一编剧是Tony的儿子( zi)，所有的素材都来自他自( zì)己的采访，而所有的解释( shì)也都只有他的一面之辞( cí)，两位当事人都已经去世( shì)，谁知道呢？
大概正是因为( wèi)制片和编导的主创团队( duì)都是白人的缘故，本片非( fēi)常自然地讲述了一个“白( bái)人救世主”（White Savior）内核的故事。历( lì)史地来看，“白人救世主”是( shì)好莱坞常用的一种故事( shì)设定，作为配角的黑人（或( huò)者任何非白人的族群，参( cān)考张艺谋的《长城》）受到作( zuò)为主角的白人的拯救。奥( ào)斯卡一贯青睐这种题材( cái)，远的不胜枚举，近的也有( yǒu)2009年的《弱点》和2011年的《相助》分( fēn)别获得一座小金人。还有( yǒu)很多电影会在剧情中部( bù)分地涉及“白人救世主”，比( bǐ)如2016年的《隐藏人物》，这种情( qíng)况不在讨论之列。而《绿皮( pí)书》则是彻底以“白人救世( shì)主”作为内核，这非常令人( rén)皱眉。
即便没看过电影，从( cóng)海报上的人头大小和位( wèi)置关系，已经明确了这是( shì)一部白人主角加黑人配( pèi)角的对手戏。整个故事正( zhèng)是以白人主角的视角展( zhǎn)开的。明明是一个黑人音( yīn)乐家雇佣一个白人司机( jī)的“主仆”关系，在电影里反( fǎn)客为主地讲成了一个白( bái)人司机带领一个黑人音( yīn)乐家“闯关”的故事。观众明( míng)明对这个一反往常影视( shì)形象的优雅黑人音乐家( jiā)更感兴趣，结果故事卖力( lì)地在塑造一个逐渐让观( guān)众爱得不得了的好心白( bái)人司机。当然，两位演员的( de)表演都可圈可点。
纵观全( quán)片，正是在白人司机Tony的引( yǐn)导下，黑人音乐家Don开始放( fàng)飞自我，走下云端，接纳肯( kěn)德基，接纳爵士乐，接纳自( zì)己的同性恋身份，最后在( zài)圣诞节，孤身一人的他走( zǒu)进了白人司机Tony的大家庭( tíng)感受节日的温暖。必须承( chéng)认，Tony在这个过程中也得到( dào)了改变，他从一个彻骨的( de)种族歧视者变成了一个( gè)友好的种族共融者，可是( shì)这种改变主要并非来自( zì)Don（准确地说是编剧）的有意( yì)引导，更多是他的自我觉( jué)醒与救赎。嗯，白人才不需( xū)要黑人来拯救，哪怕设定( dìng)是低俗的白人与高雅的( de)黑人。
在我看过的无数篇( piān)美国媒体、影评人和匿名( míng)奥斯卡会员对《绿皮书》的( de)评论中，出现过如下高频( pín)词：old-fashioned（老派的）、out-dated（过时的）、crowd-pleaser（取悦观( guān)众）、cliche（陈词滥调）、stereotype（刻板印象）。我( wǒ)同意这里的每一个词，它( tā)们都指向了本片在叙事( shì)上的要害。
说它老派过时( shí)，既是指它“白人救世主”的( de)内核，也是指它讲故事的( de)手法和方式。本片导演Peter Farrelly一( yī)直以来拍的都是些爆米( mǐ)花类型的喜剧片和爱情( qíng)片，无论是IMDb的观众评分还( hái)是影评人的Metascore，大部分都在( zài)及格线以下。当本片故事( shì)进行到一半，架子完全搭( dā)好之后，后面的剧情基本( běn)上可预测了，缺乏张力或( huò)冲突，比如我就直接猜中( zhōng)了Don会请R. Kennedy出马。本片从头到( dào)尾的视听语言，没有一处( chù)让人感受到高级，反而很( hěn)多地方让我觉得笨拙或( huò)不适，比如开头对Tony嫌弃杯( bēi)子的处理，比如硬塞进来( lái)的底层黑人在种植园干( gàn)活那段画风，比如中途解( jiě)救全裸的Don那场戏的调度( dù)，比如结尾家庭群戏的繁( fán)冗。
说它取悦观众，其实也( yě)跟导演拍惯了爆米花类( lèi)型片一脉相承。最典型的( de)就是预告片里出现过，正( zhèng)片里大概让每位观众都( dōu)会心一笑的学习吃鸡块( kuài)、倒车捡垃圾那场戏。这是( shì)每一秒都精确算计好来( lái)咯吱观众笑的桥段，实则( zé)非常刻意。本片大量通过( guò)背景乐还有各种道具来( lái)营造怀旧氛围，很多套路( lù)化的处理，过犹不及。大团( tuán)圆的结局更是观众所需( xū)，让我们逃避复杂的现实( shí)，在电影里好好梦一场哟( yō)。那你又为什么要宣称讲( jiǎng)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呢？
说( shuō)它刻板印象，既指Tony这样一( yī)个生活在底层的意大利( lì)裔大老粗的初始形象本( běn)身就非常刻板，更指片中( zhōng)出现的各种白人及其种( zhǒng)族歧视言论或行为都像( xiàng)是模子里刻出来的，典型( xíng)场景里典型人物的典型( xíng)反应，一个两个人是这样( yàng)还行，多了就令人乏味，也( yě)是编剧缺乏创造力的表( biǎo)现。另外，一个接受过良好( hǎo)教养的黑人何以对本族( zú)群的流行文化（蓝调）和本( běn)国的俗文化（炸鸡）一无所( suǒ)知，这里实际上在反刻板( bǎn)印象的同时，又制造出了( le)另一种刻板印象。
对于这( zhè)样一部电影，中美的普通( tōng)观众都表现出非常喜欢( huān)，这在意料之中也无可非( fēi)议。但是代表世界上最大( dà)的电影王国最高水平的( de)奥斯卡竟然把它选为最( zuì)佳影片，是不得不予以批( pī)判的。特别是在今年这样( yàng)少有的奥斯卡“大年”——八部( bù)最佳影片提名里有三部( bù)是欧洲三大电影节大奖( jiǎng)得主、还有三部是本土票( piào)房均超过两亿的大片，八( bā)部提名片占据了一多半( bàn)的提名奖项（占比是史上( shàng)第三高）且最终每部都至( zhì)少获得一项——最终竟然选( xuǎn)出了它，可以说是一夜回( huí)到三十年前。
这个结果再( zài)一次证明，由占全体会员( yuán)大多数的一群又老又白( bái)的男性会员主导的奥斯( sī)卡，仍然钟情于主旋律和( hé)正能量，而回避创新、激进( jìn)与开放性，其中根本就不( bù)存在中国观众热衷谈论( lùn)的子虚乌有的“政治正确( què)”，那些真正反映少数族裔( yì)的生活与困境、现实与彷( páng)徨的佳作，想要获得奥斯( sī)卡的认可仍然是阻力重( zhòng)重。
最后，如果可以的话，请( qǐng)带着审慎的、批判的眼光( guāng)走进电影院观赏这部电( diàn)影。而不是被它的叙述给( gěi)迷惑了、遮蔽了，在感动中( zhōng)一笑而过。
